『我们走了进去,我一眼便看出来克拉特家还没吃早餐;没有碟子,炉子上也空无一物。然后,我注意到一件可疑的事:南希的钱包掉在地上,钱包微微开着口。』
『我穿过厨房,在楼梯的底部停了下来。南希的卧室就在上面。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走上楼梯,我的脚步声比别的东西更令我害怕。脚步声如此之大,而别的一切又如此安静。南希房间的门是开着的。窗帘没有拉上,屋子里充满了阳光。』
『我不记得自己惊声尖叫过。但父亲说他在楼下就听到了我的尖叫,叫啊叫啊,拼命地叫。我只记得南希的泰迪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然后我夺门而逃……』
……
以上内容看起来应该出自一本扣人心弦的悬疑小说,或者至少是本情节紧张的侦探小说,无论如何和“新闻”二字扯不上关系。但事实恰好相反,这段文字出自纪实文学《冷血》,而此书的作者杜鲁门·卡波特,正是“新新闻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
《冷血》以冷静却细节饱满的笔触,写了一桩真实发生在堪萨斯州的谋杀案。赫布·威廉·克拉特是个诚实而受人尊敬的农民,靠经营农场白手起家,和妻子、一双十几岁的儿女,一同生活在堪萨斯州花园城郊的霍尔库姆镇。小镇宁静而祥和,镇上的人们相互友爱、勤劳善良,但是不知何故,一夜之间,克拉特一家竟全部被杀。
克拉特一家人遭遇杀害前平静、幸福,对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毫不知情;两位凶犯的成长历程既充满辛酸又令人不齿,使读者憎恨之余又不免唏嘘;而冷静睿智的警官千里追凶,步步逼近真相的过程也让人大呼刺激……
杜鲁门·卡波特层层抽丝剥茧,带领读者走向事实,虽然笔调是冷峻的,但却能引发温热的悲悯和更深刻的思考。无怪有的评论家将这本书称为:“美国有史以来最好的纪实作品。”
这本书的不同寻常之处,除了引人入胜的剧情之外,还有杜鲁门·卡波特开创性的素材收集方式和写作方式。
1959年的一天,偶然读完关于这起凶杀案的新闻报道,卡波特大受触动,下意识地觉得可以用这个题材写成一本书,或许将非常精彩、甚至能传世不朽。心中骤然升起这一念头,他便立即行动起来。
卡波特先向《纽约人》杂志提出撰写关于克拉特一家被谋杀的调查报道,为此他作了精心准备。卡波特之前从未去过堪萨斯州,于是他特意去找了好友,蓝登出版社社长贝纳特·塞夫,请他帮助安排采访堪萨斯的当地人。塞夫特地又就此事给他的朋友堪萨斯州大学校长詹姆斯·麦克坎博士打了电话。麦克坎博士答应可以把“全州一半的人民”都介绍给卡波特作为采访用。
收到校长的来信后,卡波特便和他童年时代的朋友哈发·李踏上了去堪萨斯的路途。两人一起在那里呆了两个月,进行多方的采访谈话、做详细的笔录或录音。卡波特不仅采访了案件的关键人物,还访问了大量的市民,尽可能多地接触各色人等,为写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
包括采访和资料收集,卡波特积累了足有6000页的笔记。可以说,他的整个素材收集过程,都符合对一个优秀新闻记者的要求。这6000页笔记中记录的,是各色各样的、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人,是千万个足够靠真实之力打动人的生动细节。
另外,在写作的过程中,卡波特也另辟蹊径,采用了一种他自己称为“非虚构写作”的手法:小说完全按照案件发生的顺序来写,吸收了新闻写作的很多技巧,只陈述事实而不做评价。
在叙述中卡波特采用了完整的对话记录,这种实录方法是新新闻主义作品的一大特色。虽然这些描述读来似乎有些单调、沉闷,但它们让读者有身历其境、亲临现场之感,有效地缩短作品中的事实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使读者产生真实可信,甚至震撼心灵之感,让读者有机会从一个侧面品读美国的社会现实。
同时,卡波特细致刻画作品中人物社会身份,使他们定位于现实世界中。通过深入透彻分析入物的心理状态和社会性背景,卡波特提出深刻的、富有独创性的观点,引起人们的思考,时常聚焦于例如有关美国社会矛盾、司法制度、青少年教育等等重大问题。
翔实的资料储备、新颖的写作手法和真实案件的震撼人心,使《冷血》成为了卡波特的代表作之一,为他带来了巨大成功。《冷血》于1965年在《纽约客》杂志分四次连载,并刷新了周销售纪录。1966年,该书正式发行,引起所有媒体高度关注,一时之间卡波特占领了杂志封面与电视节目。《纽约时报》书评为他做了史上最长的专访。而卡波特的传记作者说,这段经历甚至比民间流传的华盛顿砍樱桃树还要流行。
卡波特的另一代表作是《蒂凡尼的早餐》,后来被改编为电影,由著名影星奥黛丽·赫本出演。这是卡波特和赫本夫妇的合照。
《冷血》一书的写作,遵循新新闻主义要求,被视为开创了一种新的文体,但并非没有受到争议。小说家玛丽·麦卡锡就认为《冷血》“不伦不类”,《新共和杂志》书评家斯坦利·考夫曼甚至认为,对这类作品加以评价本身就是“荒谬之极的事”。
《冷血》一书所受到的非议,和新新闻主义所受到的本质上十分相似,后者甚至一直延续至今。新新闻主义(New Journalism),也被称为“新集纳主义”,是一种20世纪兴起的新闻报道形式。其报道最显著的特点是将文学写作的手法应用于新闻报道,重视对话、场景和心理描写,不遗余力地进行细节刻画。
新新闻主义,作为一种依赖“文学写作”的报道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20世纪5、60年代美国社会反传统、反权威、反理性的社会氛围的刺激而产生。彼时,美国局势风起云涌:在海外,朝鲜战争偃旗息鼓没多久,美国很快又陷入越南战争泥潭;在国内,肯尼迪当选总统并遇刺、性解放、摇滚乐革命与“嬉皮士”文化、女权运动、黑人民权运动和马丁·路德·金的被害等事件,都让美国社会动荡不安,新事件每天都在发生。
与此同时,随着电视普及和多媒介的活跃,传统的新闻报道方式越来越难满足人们对真相的渴望,而作为虚构体裁的小说,更无法及时有效地反映现实的变化,于是有别于传统新闻报道的“新新闻主义”应运而生。
美国作家、记者汤姆·沃尔夫对新新闻主义的形成影响深远,被称为“新新闻主义之父”。他的代表作是20世纪 60年代末期的小说《刺激酷爱迷幻考验》(The Electric Kool-Aid Acid Test;1968年),描写一群嬉皮士通过吸毒、波西米亚式生活和穿越国家的旅行来寻找自我,这是沃尔夫与其嬉皮士同伴的真实旅行记录,读来却犹如短篇小说,吸引了很多读者。
1972年,汤姆·沃尔夫在当年第12月号的《时尚先生》(Esquire)上详细指出了新新闻主义写作者会采用的四种技术:
1、一幕幕场景接场景的结构(scene-by-scene construction);
2、对话全纪录(full record of dialogue);
3、第三方观点(Third-person point of view);
4、众多象征性细节来勾画人物。
而这四种“技术”,都富有文学作品的气息,以前被视为是小说家的“独门功夫”。
1973年, 汤姆·沃尔夫和同伴约翰逊一起,选出21位认同这种写作风格的作家的作品, 编辑了一本《新新闻主义》,“新新闻主义”的称呼由此得到学术界的认可。而《冷血》一书的一炮而红和大受好评,正是这种“主义”发展的高峰,也充分证明了它在应用过程中所受到的广泛认可。
然而,作为一种“新闻”却掺杂了文学创作的成分,也让新新闻主义饱受诟病。关于这种部分脱离了真实性的“新闻”能否算作新闻的争论,从新新闻主义问世的第一天起,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新闻理论界认为,用这一体裁进行新闻写作的记者,往往会为了追求戏剧性效果,而受到对事实进行篡改加工的激励,最终歪曲真相、失去了新闻的本来目的。
进入80年代后,新新闻主义的发展陷入尴尬局面。随着1981年《华盛顿邮报》记者珍妮特·库克因虚构新闻人物而被收回普利策奖,学界对新新闻主义展开了激烈批评,这种和文学藕断丝连的报道写作手法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新新闻主义传入中国,对于每个传媒人来说都是一种启发。确实,对于新闻真实性的高要求和不懈追寻,应该是每个新闻从业者自觉的坚持,但除此之外,如何与受众更加亲和、如何打动读者、如何带领观看报道的人身临其境地进入新闻现场,也是必须思索并不断探索的命题。
卡波特亲身“走进”了凶杀现场,使万千美国人也跟着一起贴近了纤毫毕现的震撼事实,受到了心灵的触动。“真实自有万钧之力”,而怎样用好这万钧之力、怎样把事实本身的魅力淋漓尽致地向受众传达,或许才是新新闻主义所带给我们的,最宝贵、最值得借鉴的东西。
艺考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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