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大将筹边尚未还,
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
引得春风度玉关。
这是1879年清军收复新疆后,时人为歌颂此事而作的一首诗。诗中的“大将”,即指“同治中兴”名臣左宗棠。如今,新疆16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仍然保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疆域之内。可是,当初围绕是否收复新疆却有过一番争论。1865年,阿古柏入侵新疆,建立政权,悬挂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国旗并发行货币。1874年,日本入侵台湾,东南沿海面临严重的外患。一时之间,“塞防”和“海防”孰轻孰重成为焦点问题。“海防派”代表李鸿章认为:“新疆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土地瘠薄,人烟稀少……新疆不复,与肢体之元气无伤,收回伊犁,更是不如不收回为好。”而久在西北用兵的左宗棠坚决反对放弃新疆,他指出:“天山南北两路粮产丰富,瓜果累累,牛羊遍野,牧马成群。煤、铁、金、银、玉石藏量极为丰富。所谓千里荒漠,实为聚宝之盆。”并在垂暮之年(64岁)抬棺出征,率领湘军子弟历时三载,收复了大片国土。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行走在广袤的新疆大地之上,除了感念先人经过浴血奋战为祖国夺回这片大好河山之外,更不得不钦佩左文襄公当时的远见卓识与深谋远虑。的确,短短的九天行程,新疆地域之辽阔、资源之丰富、物产之充裕、人文之多样,都使我们深刻体会到了“聚宝之盆”的称谓。下面仅对我们此行的四个地方做一番剪影般的描述,字之不足,尚有图片为辅,图片若还不足,则犹待读者诸君的遐想来填补吧。
一、帕米尔高原:在“世界屋脊”上畅想
从喀什出发,向西南方向行进,我们踏上了帕米尔高原之旅。途经疏勒、疏附两县,沿灰色的盖孜河(“盖孜”在维吾尔语中意为“灰色的”)逆行,我们的目的地是海拔3600米的喀拉库勒湖。车辆行驶的314国道,是在原“丝绸之路”土路的基础上修建的,至今仍是中国通往西亚、南亚和欧洲的唯一陆路通道。东汉时,甘英曾沿此道自东而西出使大秦;到了元代,马可•波罗也是走此道自西向东游历东土。他们也都曾穿梭在这片雪原峭壁,饮马于盖孜河畔吧!汽车一路向高原腹地行去,海拔随之不断升高,周围的景致也有了变化,起初山脚下是草场,点缀着塔吉克族人和乌孜别克族人的帐篷和牛羊;山腰处是光秃秃的危岩巨石,几道冰雪融水顺山而下;峰顶则是皑皑白雪,傲自与蓝天相接。再向前走,草场已难觅踪迹,山腰处滑落的碎石泥沙延绵至公路两旁,夏日穿行其间,常有小型泥石流顺下,须臾之间,陆桥化烟,平路成阻。然而,这些泥石却非无用的沉渣,其中说不定便掺杂着“玉中之王”——和田美玉。就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历经千万年的冰川崩裂、河水冲刷,终于养成了质地细腻、润泽以温的玉石,真不能不让人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肃然起敬。车行近5个小时,我们的目的地喀拉库勒湖到了,舒目远眺,海拔逾7500米的公格尔峰和慕士塔格峰环绕在湖的周围,冰峰雪岭,连绵起伏,直插云天,徜徉在湖畔,真有“走马川行雪海边”的感觉。不错,这便是有着“世界屋脊”之称的帕米尔高原(“帕米尔”是塔吉克语“世界屋脊”之意)了。它是昆仑山脉的西结,天山、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也赶来这里汇集,这才造就了其独特的自然景观。
在喀拉库勒湖眺望慕士塔格峰
此时此刻,历史教科书中提及的我国历代疆域的西端——葱岭,就在我们脚下了。我的思绪也已穿越眼前的喀湖、慕峰,来到了历史的长河。就是在这片雄奇、不凡的土地上,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步伐至此而终,马其顿的铁骑转而南去印度;1000多年后,玄奘取经由此东归,100年后,伊斯兰教又自此西来,这似乎证明了信仰的力量有时甚至强过军事武备。还是在这片雄奇、不凡的土地上,又过了1000年,19世纪80年代,俄国为了在印度洋建立港口,从而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在四大洋都有港口的国家,将势力自北向南伸向了这里;而英国为了保住帝国最肥美的一块殖民地——印度,极力遏制俄国势力的膨胀,自南向北挺进克什米尔地区。英、俄两个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帝国在此相遇了,彼此之间展开了怎样一番明争暗斗。依然是在这片雄奇、不凡的土地上,1933年,瑞典考古学家、汉学家斯文•赫定受国民政府之托,来此勘察地形,修筑公路,可是因为军阀混战而未能有成;78年之后的今天,经过一代代兵团人以及新疆各族人民的开拓、建设,在这片雪域高原,天堑已成通途。沿314国道继续向前,过塔什库尔干,最终到达红其拉甫口岸,可进入巴基斯坦,每天行驶在该道上的中巴跨国长途客运汽车就有四组。如今,这里已经成为我们伟大祖国与中亚、南亚各国贸易往来的桥梁。凡此种种,又怎能不使我们感佩于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力。
二、喀什:从信仰中心到现代城市
喀什,这座维吾尔人口占92%的的南疆城市,曾经是古代“丝绸之路”的重镇,也是伊斯兰教传往突厥人(今维吾尔人的祖先)的起点。它是维吾尔世界的文明、信仰中心,其之于维吾尔人,就仿佛长安之于炎黄子孙、京都之于大和民族、耶路撒冷之于基督信徒。所以人们常说:不到喀什,就不算到过新疆。
喀什当初是围绕艾提尕尔清真寺建成的,这座新疆规模最大的清真寺被称为“小麦加”,足见其在维吾尔信众中的崇高地位。艾寺始建于1442年,后几经修缮成为现在的规模。整座寺南北长140米,东西宽120米,占地总面积1.68万平方米,平时有两三千人至此做礼拜,最多时可容纳三万多人。艾寺的建筑样式具有浓郁的伊斯兰风格,基本结构是四合院式的(不同于基督教单一的教堂),大门、宣礼塔、院落、外殿、正殿等由外至内顺列。艾寺的大门是典型的“伊旺”(Iwan)制式,左右两侧分列两座“光塔”,阿訇每天五次准时在塔上召唤信徒们做礼拜。步入寺内,放眼望去,皆是郁郁葱葱,树木夹道,叶荫蔽日,使并无信仰的我们感觉不到清真寺的神圣,倒仿佛是徜徉在一处普通的园林之中。主殿并不突出阴暗、沉重,它掩映在树木后面,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原来《古兰经》中的“天国”竟与人间相仿。由于寺内并无巨大的偶像逼视众生,因此置身其中,人类并不觉渺小,内心恐怕也不会生出罪恶感,反倒有种亲近感。若适逢穆斯林礼拜,我恐怕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口念“证言”:“万物非主,唯安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吧。寺门外是一个大广场,周边商店、饭馆鳞次栉比,信仰与商业、宗教与世俗、礼拜与生意,就这样浑然结合在一起。的确,维持着从西班牙比利牛斯山直到新疆喀什噶尔广阔伊斯兰世界的共同性力量,就少不了繁荣的手工业和商业,是长途交通贸易将它们连在了一起。
艾提尕尔清真寺大门
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只是在车上走马观花般地参观了喀什的老城区——高台民居。在4.25平方公里的老城里,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被称为“时间停止的地方”。这里拥有17世纪以来都无甚变动的街区形态——一户人家每增加一代人,就在祖辈的房屋上加盖一层或者向地下掏挖出房屋,有的地上地下累加叠盖的土屋达到7层。美国电影《追风筝的孩子》在这里发现了整个中亚国家遍寻不到的伊斯兰老城原始风情。时至今日,随着喀什老城区的改造,这个“时间停止的地方”也终于迈开沉重的步伐准备迎接新生了。老城区的改造方案,兼顾了传统与现代,统筹了个人权利与城市发展,也因此正在逐渐获得当地居民的信任。“喀什老城区阿霍街坊改造”于2010年获得第二届中国建筑传媒奖居住建筑特别奖,获奖原因即是:“老城的改造过程中,罕见地没有出现在各地此起彼伏的强拆现象,每户居民自己参与设计,充分实现富有生活特征的自己家的理想”。
以艾提尕尔清真寺周边的商业区和正在进行中的老城区改造为标志,喀什这座依靠信仰聚集起人气的城市,正在转型为开放的现代工商业城市,昔日“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正承载着复兴的希望。
三、喀纳斯:人类向上帝借回的伊甸园
我一向拙于写景,因为既无诗人的情愫,无从吟咏,更无墨客的妙笔,绝难生花。然而既至喀纳斯,却搁笔而过,总如选美比赛少了泳装表演,终归是说不过去的。因此我也只好掩耳盗铃、蒙面而行,混不管先人将佳句写尽,今人将美景拍完,自说自道一番了。
从乌鲁木齐市出发,车行12个小时,一路穿越戈壁沙漠、草场荒山,临近入夜时分,驶过额尔齐斯河,我们来到了布尔津。这是一个有着欧陆风格的小镇(而这种风格一贯是我的最爱),它仿佛一扇大门,将人间与仙境就此隔绝。休息一晚后,第二天清晨从布尔津出发,途径贾登峪再转乘专用环保旅游车驶向喀纳斯景区。越往前走,景色越发迷人,转过这座山峦,尚显空阔的山谷草原及点缀其间的哈萨克人帐篷已不见踪影,车就行驶在山上,近旁处密林丛生,犹如画屏,远处山谷间飘荡着朝烟晨霭,如玉带一般横陈在我们面前,山岚飘过,细云缭绕,平添几许朦胧,这的确是一块“美丽而神秘的地方”(“喀纳斯”在蒙古语中的意思)。初睹此景,车内一片啧啧称奇之声,接着相机便响个不停。于我而言,这情景却“似曾相识”,在一部动画片《借东西的小人阿丽埃蒂》(因应人之约为此片写过影评,故印象深刻)中,精灵仙子般的阿丽埃蒂不就生活在这之中么?此时此刻,置身于这童话仙境,我们又何尝不是向上帝借回了曾经遗失的伊甸园?喀纳斯河顺山路而下,河床宽广处平缓,狭促处湍急,颜色亦随水流而变,时而湛蓝,时而黛绿,时而灰白,不论浓妆淡抹,却总是相宜。喀纳斯河自上而下依次形成三道名湾——神仙湾、月亮湾、卧龙湾,神仙湾灵动、月亮湾静谧、卧龙湾毓秀,可谓湾湾怡人。临近喀纳斯湖,我们下车步行而去,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杉林,不多时就来到了湖畔。平眼望去,长空如洗,湖面如镜。松柳岸,芦苇汀,湖中尚有游鱼;水无涯,山有神,移步便成幽趣。要想得窥喀纳斯湖全景,还是要登临观鱼亭方可。在亭上游目四野,水色澄鲜,林光澹荡,竹风一阵,使人心骨俱冷,大有御风登仙之势,难怪古人会留下“圆沼方池三百所,澄澄春水一池平”的诗句来赞颂此景。
喀纳斯湖
喀纳斯还是图瓦人在我国的唯一聚居地。这些图瓦人从何处而来,至今也没有定论,我们只知道他们才是这片美丽土地的主人。图瓦人勇敢强悍,善骑术、能歌善舞,至今还基本保持着比较原始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的原始村落中,可以见到用原木垒起的木屋(童话传说中的精灵分明也是住在木屋中的),屋子四周炊烟袅袅、奶酒飘香。古朴的小村景致,像喀纳斯湖一样充满神秘色彩,似乎也只有这样的民族和生活方式,才能与周围的山山水水相得益彰。我们不过是一群异路人,闯入了他们的世界,终究还是要离开的,无论怎样不舍,这些都不真正属于我们。
四、吐鲁番:世界上最丰富的民俗博物馆
无论是去过还是没有去过吐鲁番的人,大概都知道吐鲁番的“四最”。最干:年均降水不足16毫米;最低:艾丁湖海拔-154米;最热:全年近100天在35度以上,近30天气温超过40度;最甜:无核白葡萄含糖量高达27.4%。然而,就是这片“火洲”,还孕育了世界上最丰富的民俗文化,堪称一座民俗遗产的博物馆。
吐鲁番位于盆地之中,四周高山环抱,干燥少雨,日照充足。天山山脉在春夏时节有大量积雪和雨水流下山谷,潜入戈壁滩下,人们利用山的坡度,巧妙地创造了坎儿井,引地下潜流灌溉农田。坎儿井因此得以与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并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今天,吐鲁番一带的坎儿井总数近千条,全长约5000公里,覆盖了该地区的大部分农田。大自然的恩赐再加上人类的聪明才智,硬是在“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的地方开拓出了片片绿洲,使这里成为有名的“葡萄和瓜果之乡”。风景秀丽的葡萄沟,便以盛产优质葡萄而闻名中外。这南北长约7公里、东西宽约2公里的峡谷,犹如绿色的海洋,溪流、渠水、泉滴,给沟谷增添了无限的诗情画意,各个种类的葡萄藤蔓交织,曲径通幽,一座座晾制葡萄干的“荫房”排列在农家庭院上,别具特色。我们来到一户维吾尔族人家,依当地人的礼仪品瓜果、观舞蹈,并参与其中,与主人一道载歌载舞,堪称此行的一大乐事。
正是这片富饶的土地孕育了一代代人,也使各大文明在此一次次交汇。这里处处有其他地域难以觅求的古迹,在在可以见到包涵历史文化精神的遗珍。远在公元前7至6世纪,斯基泰人就从波斯带来了火祆教;2300年前,汉朝和匈奴围绕交河故城展开了血雨腥风的争夺;公元4、5世纪,小乘佛教自西向东、大乘佛教自东向西先后传播至此;公元9世纪,回鹘人从漠北迁居至此,又带来了摩尼教(明教);与此同时,基督教的一支——景教,在这里也有了信徒;公元14世纪,伊斯兰教又凭借察合台汗王的武力占领了此地。从吐鲁番出土的一幅壁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印度人、中国人、叙利亚人、波斯人、吐火罗人、朝鲜人的形象,在曾经的“丝绸之路”上,这里来来往往经历过多少民族呢!难怪羡林先生曾指出:“世界上历史悠久、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即中国、印度、希腊和伊斯兰文化。由于‘丝绸之路’的影响,我国的敦煌和吐鲁番是这四大文化体系在全世界仅有的两个交汇点。”
交河故城
然而,文明总是难免遭受劫掠。近代以降,吐鲁番的命运也和敦煌一样,大量的文化遗珍随着近代各国探险队的一次次挖掘、偷运,已永远离开了它们的原产地,散布在英、法、俄、日、印度、瑞典等国。如今,吐鲁番所经历的历史沧桑和命运沉浮,似乎只有各处遗址的残垣断壁可堪见证,而它们却亘古无语。
结语
即将收笔之际,感觉尚未能尽言——魔鬼城的雅丹地貌、克拉玛依的百里油田、天山天池的瑶池玉液、禾木的白桦密林,都只能在此笔削割爱了。其实,文章纵然能够尽言,新疆各地却毕竟未能尽至,纵然尽至,却只得一时,又误了他时。本来草成此文,是想让从未去过新疆的人们感到遗憾,可是行笔至此我却发现,仅一次新疆之行,所得与所失相较,遗憾似乎更大了!由此我想到了苏东坡,单是荔枝一物便可让他“不辞长作岭南人”,若能阅尽新疆美景、尝遍新疆美味,我们恐怕都会“三生愿为西域人”吧。